有一次,丰子恺先生问4岁的儿子:“你最喜欢什么?”本以为他会说:捉迷藏、买毛茸茸的小鸡、或者吃糖葫芦,孰料他率然答曰:“逃难。”
惊讶之余,丰子恺便询问其中缘由,这才了解到,原来大人们以为的兵荒马乱、流离失所,孩子们看到的却是“爸爸、妈妈、姐姐、弟弟、娘姨,大家坐火车,去看大轮船。”
这或许是因为,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没有成人世界的复杂现实考量,而是以“好玩儿”为衡量一切的标准。
逃难途中饮食、住宿都粗陋不堪,但天天和家人待在一起,还能体验新鲜的玩意儿,这种新奇和快乐早已抵消了物质贫乏的困扰。丰子恺感慨道: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
丰子恺十分喜欢孩子,在他的散文和画作中,“孩子”常常是主角,童言童语、童心童趣,都令观者心旷神怡,而“回到童年”更成为无数成年人的梦想之一。正如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说:“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如果翻译成大白话,意思大概是:甘愿做天下的溪涧,永恒的德性就不会消失,就可以回归到婴儿般单纯质朴的状态。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人的成长是不可逆的,“复归于婴儿”是一种幻想,好在人作为“有思想的芦苇”,可以通过文学和艺术等形式,在精神层面重温童年的美好。
著名少儿节目主持人、“孩子王”、三代人都喜爱的“董浩叔叔”,历时3年搜集并绘制了多幅童年时代的游戏,集合成一部厚厚的画集《复归婴儿》,以绘画的形式追忆儿时乐趣。
或许很多人会疑惑:主持人作画会不会不够专业呢?
其实,董浩画画有深厚的家学渊源,他的父亲董静山艺术修养很高,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画家。董浩从5岁起开始习画,油画、水墨均有涉猎,曾师从绘制《开国大典》的大师董希文。有如此功底,加上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练习,董浩的画功自然毋庸置疑。
这本《复归婴儿》以传统的“婴戏图”为蓝本,但在绘制过程中,董浩撷取自己的童年点滴,站在“孩子”的视角,将“好玩儿”的人与事融入画中,信笔勾勒出一幅幅简洁明快、令人回味无穷的童年侧影,间接折射出一个时代人们的记忆。
01借“婴戏图”之形,描摹童年之“趣”
婴戏图,是中国传统绘画中的一个重要题材,最初见于汉代墓葬的帛画,魏晋、隋唐时期有所发展,宋代时达到一个高峰,出现了苏汉臣、刘宗道等一批以绘“婴戏图”闻名的画家。
所谓“婴”,并不单单指婴儿,而是泛指初生儿和幼儿,他们所玩的游戏被统称为“婴戏”。
在传统的婴戏图中,特别是宋代的画作上,“孩子”当仁不让地占据C位,他们或围着货郎担子好奇地看里面的货物,或三五成群地斗草、“打仗”、骑竹马、放风筝、扑蝴蝶、斗蟋蟀,玩得不亦乐乎。在他们的周围,常常会出现莲花、麒麟、风筝等带有美好寓意的物品。
从社会学角度分析,婴戏图在古代如此兴盛,有其特殊的文化土壤。
一方面是人们受到“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影响,认为孩子越多,家族根基愈稳。对统治阶层来说,人口的增加是国力强盛和税基增加的一个标志。另一方面则基于残酷的现实:受医疗条件限制,婴儿的死亡率很高。因此,上至宫廷,下到民间,都有着普遍的“求子”心愿,这直接影响到了画家们创作时的主题选择。
不过到了现代,婴戏图之“形”仍在,但内在的“核”早已发生了变化。
在董浩的《复归婴儿》中,我们可以看到,婴戏图的主题之下,“祈福祝愿”的意义消退,画者更多是在表达对于童年趣味、儿时玩伴的怀念,以及对逝去时光的感叹和留恋。从这样的角度来看,他的作品可以说是“现代婴戏图”。
董浩在序言中提到,自己和40年未曾谋面的小学同学聚会时,大家提到的都是小时候在一起玩儿的细节,玩过哪些游戏、谁在玩的时候耍了小性子,正是这些琐碎到不能再琐碎的细节,让记忆变得更加鲜活。这大概也是他进行绘画创作的最大源动力之一:用画笔留住曾经的美好。
在绘画技法上,婴戏图虽是画幼儿,却极考验画家的功力。高手如苏汉臣的作品,被评价为“著色鲜润,体度如生,熟玩之不啻于言笑者,可谓神矣”,但如果把握不好,孩童的稚气全无,一脸严肃老成之相,画面的生气与活力也会随之消失不见。
董浩的婴戏图以线条和色彩取胜,背景用灰、浅绿、红等色调浅淡勾勒出红墙灰瓦的房舍、浓淡相宜的绿荫、枝头春意正浓的小花,画面正中的孩童脸型圆润、形态可掬,红、绿、蓝、黄的服装色彩明快。运笔虽简,但神韵与意趣俱在,似乎能从孩子们的一颦一笑中感受到同样的快乐。
02“最喜小儿无赖”:画出“好玩儿”游戏
宋代词人辛弃疾在《清平乐》中写: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两个帮助锄豆、织鸡笼的孩子固然可爱,但在词人看来,最“好玩儿”的,莫过于那个躺在溪头草地上,一边玩耍一边剥莲蓬吃的小儿子。
类似的诗作还有著名的“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小孩子初学钓鱼十分认真,突然感到有鱼在咬钩,于是连路人的招呼都只摆摆手不敢出声回应。
蓬头稚子、无赖小儿,童年的特点之一就在于淘气、顽皮和无忧无虑。诗人们看着孩子们玩耍的模样,心中难免会想到自己的童年,所以才会有“最喜”之感。
董浩的画作中,孩子们的形象也以“蓬头”“无赖”居多。
他们的衣着通常不大讲究,松垮的裤子、肥大的上衣,脑后绑个冲天小辫,有时候会一屁股坐到地上、躬身趴在草丛中,玩泥巴的时候甚至还用尿和泥。
事实上,这样的形象特征既有增强画面感的考虑,也有着特定的时代背景。董浩是50年代生人,在五六十年代,人们经济上普遍不太富裕,孩子们的穿着打扮以“简单实用”为主,鲜有复杂的款式和花样。
好在,粗陋难掩质朴本心,贫乏不改童趣之真,孩子们的“快乐”是始终如一的。
他们能够在有限的物质条件下,创造出无限“玩儿”的花样。董浩的《复归婴儿》中,就画出了捉蛐蛐、滚铁环、粘知了、骑马打仗、抓羊拐、吹泥哨、弹球儿等百余种当时流行的游戏,每一样都妙趣横生。
几根简单的绳子,在两双巧手中翻来翻去,可以变换成几十种不同的结构,这是女孩子最爱的“翻花绳”,也是一场灵巧与创意的比拼。
一个铜钱、几根拔来的鸡毛粘在一起,就成了可以和小伙伴们玩上大半天的鸡毛毽子,连踢毽子的招式都分成盘、绷、拐、磕、抹、背、勾等8种。论玩儿,孩子们才是真正的行家!
从家里偷偷拿出一根长竹杆,往枣树上使劲儿一敲,哗啦啦地下起一场“枣雨”,坐在地上啃着甜甜的枣子,心里嘴里都是甜滋滋的。玩起来,可一点都不能委屈了肚皮。
至于滚铁环,买不起现成的,就可以自己找来铁丝,央求修锅师傅帮忙点焊。如果碰上讲故事高手董浩这样的小顾客,修锅师傅也乐意听他讲几个故事,顺便免了点焊的5分钱手工费。
03“复归于婴儿”:绘孩童,亦是语人生
至简之物中,往往蕴含最丰富的意趣。对于心境澄澈的孩子们来说,他们的幸福是纯粹的,一瓦一石、一绳一竹,皆可成为快乐的源泉,这种状态也是一种“无分别心”。
董浩多年来与孩子们打交道,是走进孩子内心世界的人,深知“孩提状态”的可贵。他悉心绘制孩童游戏场景,是一场忆旧之旅,也是一种人生态度的表达。
他从小在北京的胡同里长大,在他的童年印象中,有中秋节的兔儿爷、呼呼生响的空竹、形神毕肖的面人儿,还有一群一起嬉笑玩闹的小伙伴。尔今鬓发已生霜,儿时玩伴却时时入梦,于是提起画笔延续幼时回忆,不失为一件乐事。
对于观画者来说,透过一个个生动的场景,思绪也会被带到自己的童年中去,重新回味那些快乐的时光。
毕竟,每个成人都曾经是心神澄明的孩子,但随着年龄渐长,我们的内心被尘世的物欲俗利所蒙蔽,属于“孩子”的部分也逐渐被尘封、被湮没。
就像圣埃克佩苏里在《小王子》中说的,我们不再关心沿途的风景,只是“焦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