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清楚地听到一棵枯树蜕皮的声音,看到栖息于树上的一只野鸟瑟缩的梦,近于醉生梦死的性质,却也是平静地绝望。直到有一天它再也不能迎着残阳飞向无垠的地平线,直到有一天那棵早已枯死的树停止腐烂,它的喉咙也爆发不出内心渴望已久的歌唱。
深沉的村庄,被大地上收割回来的玉米秸秆紧紧困住。寒冷中的一点温度,有一点惆怅,阳光恍惚,颜色简单。不是枯萎色就是天阴色的村庄,我从凹面镜里看到清澈的悲凉和忧伤。
火红的节日里,鞭炮爆裂,疼痛的味道弥漫大地,我望着远处接天连日的屋顶,那是摩肩接踵的孤独,一座座幸福的互不关联的家园。我颓然落泪,受着他们对我的嘲落,我不知该怎么走进他们,去寻找我生命中转瞬即逝的诗。我看见它随风飘在你的窗前,停落在你家屋顶的拥吻上,姐姐。
我不能和别人打一架,把我的褂子撕碎,像那只灰鸟的羽毛落在野地不知名的脚印上。深秋的村庄,如水悲伤的村庄是一幅色彩单调阴沉的画。我知道这种色彩是发出潮腥味的腐烂的枯树的水和熄灭后寒冷的灰烬调和而成。一不小心全瓦解成一场绵绵的雨。
我感觉有一种东西在蒙蔽我的眼睛,一种全身心的捆绑。我再也看不到远方,那是神的故乡。听着《纯净之水》。我有一种要挣脱凡俗束缚的激情,满腔热泪,有要被撕裂的快感。
我看见孙悟空的身躯在天地间驰骋,天马踢踏。我穿上黄袍,跨上战马。在壮阔的草原和蛮族打架,我是朱厚照,是自己的皇帝,我的杀边乐让残阳映照的荒草变成一道道锐利的伤。
我想再次醒来,开始流浪和寻找。我背起爷爷留下的红木二胡,穿上在野地玩火烧了几个洞的褂子。捡起路上的啤酒瓶,扛起我家门前那棵大树的一个小分叉。
看着自己的样子我很满意,我觉得与那些从神的故乡而来的乞讨者并没有什么差别。那些人胡子拉碴,乱发潦草,衣衫破。巨大而野蛮的悲伤他们的孤独如他们自己,不修边幅,在野地的河边随心随性野蛮的生长。将生命自由的意志伸向每个角落,它浑身落满灰尘,献给黑夜的诗。
我曾经去过神的家乡,我知道那阳光。
我看见他们从我的远方,从那片野地上的树丛中走来,也是从神的故乡走来的吗?
我必须像仰望高山那样仰望他们的孤独和悲伤。我知道那是真实的。发自内心的痛哭,它不是鸳鸯馆里的惊梦。由千年风干的胭脂粉覆盖,良辰美景,杜丽娘轻舞水袖,低绯不已。它是来自大地内心的苍老与悲凉,是《二泉映月》的沉重叹息,荒凉冷漠多于任何东西。熏染了太多寻常百姓家的柴米油盐和炊烟的味道。像一把落满松香灰的二胡,又在谁家的门前被不时的风吹遍。
这种孤独好像穿越千年万年来到我的生命中。我最早从树上寻得一枚青枣子,阳光强烈。我的孤独却将它变成水,冻裂了炊烟浓重的影,我看见神的故乡有一个人在写诗,看见从神的故乡飞来的鹰落在我随急生长的枝叉上,独自用孱弱的身体来承受这份孤独。
让充满火光的旷野将我湮没,永远地埋葬。
当我嗅到初秋的第一缕寒香,从高原天际传来一阵阵沙沙,粗犷的鸟叫只知道它的叫声应该是某种呼唤。
让我看见远方!
我曾经选择一种守望的姿势,像那个废弃的码头停留在下午的时光。一条韦应物的破船沉睡千年。那只猫成为尘埃里开出的蜕变的花。
该离开的早已离开,守望的人还在继续守望。
我也曾在秋天的幽深里躲进那高高的玉米秸秆堆里,听到呼啸的风中,一种时间永恒的心跳,震破耳膜。
那只我追的兔子,也许从这出口里溜了出去,到了我永远去不了的地方,神的故乡。我还记得我爹带我到野地去捆玉米秸。我的一只脚被尖锐的豆根扎伤。用几个秸秆子搭成一个小帐篷。我躺在里面,炽热的阳光从缝隙里穿过,闻到一股微甜的血腥味,头突然痛一下。
我要是有一个姐姐该多好呀,我快乐地想。
这阳光应该是时间深处孤独的收获者吧。我们这些耶稣基督的麦子在它的香味中成片成片的倒下。
神故乡的阳光。
我一直盼望着能有一场猛烈的大火从荒野深处呼啸而来,带着不可抗拒的疯狂。
每当夜半月亮发出梦的颜色时,我望穿远方天空,在灰色落叶寒冷的苦香中闻到更迅猛更成熟的火的味道,从梦中一直滔天。我开始奔跑,用那场火的速度奔向神的故乡。云在天上闲谈,麦子在野地安静地成熟一些虚土升上天空。
我急促的喘息穿越邈邈时光。
它穿透所有岁月的我,让现在这个半大不小不知从哪里来的迷惘的一代一步一步认出曾经的自己,曾经的故乡。认出那双写出简拙作文的稚气的手,像母亲抚摸孩子那样抚摸曾经的聪明天真。有一大堆野地麦株蜷缩的乞丐,秋风中的桐花梦月,挂在树上唱尽歌的鸟的尸体......诸如此类意象的小脑袋瓜,蓬乱枯黄的头发,像寒风中无力的黄昏。认出那本不知在那次谷雨中逐渐模糊的作文本,一触即碎的纸张,勉强辨别的圣洁文字,是那个不认识的自己。
我如秋日的薄雾向远方蔓延时,偶尔会嗅起奶奶揭开锅盖的那一瞬间,一股香喷喷的蒸汽爆发出来,驱赶走阴暗的角落。这是那个孩子的味道,我快乐的有些眩晕,饥饿的寒冷在这昙花一现中被饱暖。这股白气向上冲荡,消失在昏黄的日色中。我认定那灯火就是我的死敌,多少年来一直摆脱不掉它,即使在我胡编乱造的文字中,它一直都是真实的存在。追赶我一生的冷空气。
奶奶僵硬的黑布衣,是笼罩着苍茫原野的天空。从那里吹来一阵风,吹散在我昙花一现的温暖。我仿佛一下子退回到我的那条戛然而止的小路上。泪眼模糊的望着远方那一点星星点灯的风中的院门,望着独自忍受寒冷与孤寂的弱小的自己。
我想唱歌,他的快乐会属于他,我只能延续着他的寒冷。
神的孩子在跳舞,我仍然在寻找。
那天中午我在野地发现一只瘦弱的鸟,我走过去,它无精打采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手抓住它的那一刻,他的瘦弱让我感到害怕。一颗心脏慌乱急促的跳动,经过我的手,进入我的每一根血管里。
五月麦地的阳光在它眼睛里竟如黄昏,浸泡在昏暗枯树的冷水里。我的手开始颤抖,发觉我又回到了开头,一堵墙的泪水全砸向我,那只鸟不就是我自己。
我拿起我的凸面镜,看见自己细胳膊细腿,脚踝突出,眼睛深陷。瘦骨嶙峋皮肤和这贫瘠的土地一个颜色。站在一望无际只剩下麦茬的野地,我是天地间一道孤苦刺眼的伤,一种生命深处的缺陷。我单薄的身体是被阳光晒硬的一张劣质的白纸,上面没有任何阳关故人,桃花人面的温度。连颓废的表情都没有。什么也填不上去的空白。
寒冷的土地和荒凉的野地。我跑着跑着变成了一只兔子。被我赶入童年单薄夕阳的那一只。突然间冻成一座雕像。僵硬的悲伤成为一种尖锐的东西,直刺苍茫的天空。眼中的一滴泪成为琥珀里的风景。
从远古时代至今,我多想叫你一声姐姐啊。
我真后悔对你说我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我如负释重,笑自己真傻。
秋天的荒野里,你的脸是一只黄苹果,一种憔悴的忧伤。有一种顾影自怜的甜蜜。我在边城的不知哪个世纪的那个黄昏的柳树旁。像钢琴的音色一样清亮。辽辽的天空下你孤独地走过,我该怎么去寻找你呀?当我第一次感受到秋天的冰凉,高远天际,蓝色的澄澈。阳光还威力不减。
谁家冒出的老烟,还有金黄的苞谷棒子的温暖。我很放荡的在奔跑,一副绝望无所谓的样子。闻到身上淡淡的肥皂味。
好像什么地方都有一双眼睛,我熟悉的过去的眼睛深情的望着我。
我不停地奔跑,寻找这曾经是我奶奶的眼睛,鸟的眼睛。现在它是你的,只有当它望向我,深深扎根在我心里的孤独才会衰减,我在这双眼睛面前。永远是个傻孩子。以自己的孤单为骄傲,装出可怜固执的样子索要关怀。
这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啊!
在接近新年的寒冬,远处鞭炮声渺茫,追赶我一生的寒冷,从我身上踩踏过去。到哪里都是无声的悲凉,所有的天空都郁寂。所有的土地都沉默,所有的树叶都凋谢,所有的人们都离开。一个荒凉的结尾,只留下一个孤独的我。
我确定以及肯定不会让我的眼睛流出泪来,一滴泪流下来的姿势,让我想起一种故事的发展方式。一种音乐的旋律走向。先是缓慢的,平湖秋月的,继而加快,危险随急步步紧逼,鼓点节奏加快。瞬间一种场景快速转到你的眼前。雪花纷飞,或野草荒芜,或血色残阳......它是古老非洲闺蜜诡秘月光之下的野语,用诡秘一样的方式捕猎了我。
我望着你不知所踪的远方,默念海子的诗歌。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姐姐,我只想你。姐姐”
我竟然忘了自己是要寻找神的故乡,我被自己的寂寞孤独弄得一败涂地,认真想一下我现在的处境,我极不和谐的活在人群中,他们是一大群,而我是孤单的一个,与他们格格不入。每到临近集体我就会害怕。在年岁上一步步代替他们。在思想上却和他们越走越远,这个群体充满了太多的喧哗与躁动。
我什么也不想懂,只想做个傻孩子,永远的跟在谁的后面。我知道我不再是跟在他们的后面。在那条宽广无边尘土飞扬的老路。我也不再走任何一条路,我要按照自己的感受去寻找神的故乡。径直穿过那片野地,那道河沟,那丰收的棉花地......神的使命是一种生命的飞扬和力量,从容优雅的自信,一草一木,一个虫子,一粒沙子,每一米阳光,每一片野地,每一只不眠的鸟。每一扇破门,每一个亲人都是朴素有生命力的。
有时我想神的故乡也许就在我的心里。我应该停下来住进那间被人丢弃的老屋。他特别真诚,外表就是一种真心生活的哲学,不是你尼采或柏拉图式的艰涩难懂,是一种活生生的流动的生命。黑瓦白墙,朴素而大方。
一个梦,一个美好故事的开端。
最令我欣喜的是它从容优雅的自信,把自己的拥吻的高挑地伸向已经被他的气息浸染的天空。那是立足于原始大地的生命飞扬,世间最伟大的生活。
我在这里认真地生活,创造自己的《瓦尔登湖》。
最后我骄傲的说,我是神的故乡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