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汉
牛汉
胡亮
胡亮/文
牛汉活了九十岁,种过地,拉过车,杀过猪,编过报,打过仗,坐过牢,经历过战乱、流离、饥饿和可怕的恐惧。
其一生,曾三次被宣布为有罪。
年,诗人参加学生民主运动,以“杀人未遂罪”被捕,入狱一月余。
年,诗人以“反革命罪”被捕,入狱两年余。
年,诗人以“莫须有罪”受审,下放劳动五年余。
年的被捕,拒捕,以头抗枪,淤血,给他留下了颅脑后遗症。由是,诗人患了梦游症——后面两次受难,则加剧了他的梦游症。
这个梦游人分裂为两个生命:“一个属于白昼,一个属于黑夜。”早先,两个生命各自为政,相安无事;后来,白昼也梦游,两个生命不断见面、谈话、争执和相互替换。
这个可怜的梦游人,时常分不清白昼或黑夜,看不懂无辜或有罪。混沌,恍惚,缭乱,几乎没有边界感。
此种甚为罕见的疾病,赋予诗人以隐身术或分身术,令人意外的是,却赋予他以没有任何饶舌和歧义的写作。
年,牛汉再次启动诗笔,短短五年,先后完成了《毛竹的根》《根》《巨大的根块》和《伤疤》——这是四首气咻咻沉甸甸的“根块之诗”。
经历过岁寒或斧斫,草木就会失去翠叶,失去青柯,只剩下一截树桩、一笼根块。这蜷在黑暗中的未知的根块,无欢,无惧,无穷,郁闷而肥硕,不断地向下生长,就像压抑而巨大的思想。向下生长的根块,也能成大树。
“我相信地心有一个太阳”——真是令人心酸的坚定,不是个中人,不是过来人,哪里能够读得懂?
同期完成的《半棵树》和《悼念一棵枫树》,写及被雷电劈剩的半棵树,被伐倒的枫树,堪称根块的前传,亦是思想的前传。
思想的前传为何物?挫败、伤痛、悲剧与火烧眉毛。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不唯植物,动物也可以作为诗人的镜像。可参读同期完成的《华南虎》和《麂子》。麂子,跑向了猎户,华南虎,关进了铁笼:麂子也就是华南虎的前传。
在这短短五年,牛汉写及的动物和植物,构建了一个具有很高同义性的镜像群落(或者说意象群落)。
前述牛汉作品,都是咏物诗吗?不,绝命诗。对此,诗人亦有自供。
那是在年,诗人修订《华南虎》,为第六节加了第五行:“像血写的绝命诗”。在此种看似完全及物的写作中,在生物界的困境和危机里,我们看到了诗人的命,还有诗人的生命。
命的坏模样,并没有削弱生命的好质量。诗人——还有民族和祖国——亦有“坚硬的翅膀”,亦有“伟岸”,亦有“聚集而来的根”,亦有“火焰似的眼睛”,亦有“芬芳”,亦有“心血”,亦有“几十年的热力”,亦有“无邪”,亦有“消失不了的圆形的伤疤”。
在写作中,在生活中,牛汉都出示了什么?眼泪和硬骨头。牛汉的一位诗友——绿原——说得更好,“痛苦而崇高”。
从新诗谱系学的角度来看,牛汉这些作品,或可视为今天派的前奏。
牛汉与北岛、江河、芒克、顾城等青年诗人的交厚,从侧面,也可以证明这个观点。
如果说今天派代表了某种泛现代主义,那么,牛汉——还有七十年代的昌耀——则代表了所谓前现代主义。
法国现代诗的历史告诉我们:前现代主义,往往在浪漫派、写实派和象征派之间举棋彷徨。在中国,在牛汉,不免亦是如此。
而从文学谱系学的角度来看,牛汉这些作品,还可视为伤痕文学的前奏。换句话说,新诗——通过牛汉——为伤痕文学开了先河。
当代伤痕文学研究,如果罔顾新诗,仅看小说(比如卢新华在年发表的《伤痕》),恐怕也不是一种客观的态度。
这已是闲话,姑且按下不表;却说进入八十年代以后,诗人的写作仍然延续了此前的风格。可参读《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和《汗血马》。
但是,诗人已经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惯性(惯性即惰性),有意在空旷处,展开更为新颖的冒险。可参读长诗《梦游》。结果越写越难,似乎并没有可传诵的名篇。还是诗人说得好,“空旷是个恼人的诱惑”。
尽管牛汉的晚期写作不如人意,我们仍然愿意如此小结:如果血性、勇气和良知真的比修辞更重要,那么牛汉堪称中国当代诗的光辉典范;他面对暴行和苦难的态度,甚至让他在更大范围内成为一个大树般的挺拔象征。
年9月,牛汉仙游,意味着我们损失了罕见的芬芳和高贵。
牛汉的另一位诗友——阿垅——的名句正好呈献给诗人,呈献给苦难深重的七月派:“要开作一枝白色花——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
胡亮,生于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创办《元写作》()。目前正在写作《片羽》《色情考》《涪江与唐诗五家》等著。应邀参加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第一届洛夫国际诗歌节()、第二届邛海国际诗歌周()。获颁第五届后天文化艺术奖()、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第九届四川文学奖()。现居蜀中遂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