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陈相因，年生于黑龙江，复旦大学级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在读，诗歌见于《诗刊》《诗林》《星星》《诗歌月刊》《青年文学》等，曾获第三十七届樱花诗歌奖、第四届快速眼动诗歌奖等，入选第十届新发现诗歌营、第十四届《星星》诗歌夏令营，作品收入多种选本。
陈陈相因诗选·十四首
烟囱
城市正向夕阳输送源源不断的橙血
世纪老人久病不愈的肺痨，一声冗叹
勾起雾帜的鹤发飘飘。他因不竭的地火
中暑，岩浆漫灌煤黝黑皮肤的五官
炭粗藕般凌乱，摆放狼藉的巨石阵
是谁驾驶着无边的荒原？雪国北
像一艘春末邮轮，倦于通勤的青年天使
携最简洁的理想潜逃，“烧得足够久
就走得足够远”。前辈出生先于我早年
灰砖缝制硬褴褛，披甲给竖起的象鼻
阔物正以生命的方式检索众生，神像
鸠形鹄面，而我们正细心照看棋盘
微弱的声息，关心眼中锐减的星系
我们感到同一幅度的煎熬，像巴比塔
与天鹅堡的想象在烟囱的真实前堕落
是谁驾驶着无边的荒原？意义之手
操纵我驱动井底，捏造思想的钢筋
诸事张狂的号角呼啸来回，是
陈旧的地理重提我，欠缺骄傲的数根骨头
均是十字架厌食的每分每秒
郁金香
到这里来——鲜妍的五月已悄悄为你
摆下素未谋面的酒席，光泽的紫拢绕
娇羞的粉，清香是为火苗弄盏的音色
湖面此起彼伏的桨声，扩散着啜饮音
爱似额外的通感，随时随地准备暴饮暴食
路人折射出独得孤独恩宠的你
与你美得不自知。白石柱下热闹的城邦
决不食言，世界说需要高脚杯助燃
郁金香于是拉起重围。长发风餐的塞壬
开宴——你难得的英雄到处都是
如同会知己，我们的处境敬酒间获得
你看似敞开拥抱的姿势，只为保全颅内
轻盈而中空的少女臆想。花被闲置骰子般
收敛多面性，皆因奇偶关系情缘的临门:
他手，他手，最好轻触我蕊如小心置喙
长叶掩面，像自始至终都在举手提问
但答案，散落在周身不语的泥土。你和她
都无路可退，靠近新的嘉宾就引导倾心
而适宜的客人或在雨中活，或在雪中活
等待能爱的人落座，落座就生死相许
放风筝在开阔地
高处的视觉逐渐清晰，当我的眼睛
慢慢飞起，触到湛蓝的棚顶。天空伸出手
垂钓我，抛下结实的轮胎绳，像世界
严厉的保姆，要通过一场拔河接我回家
也许鸟类在人类出现之前，选中我们
作为它们陆地的替身，道路穿越
大气层将我确认，把一生的长度
与它的有限和剧痛递到我手中
我余线不多的风筝，使我想起
发明飞机失败的人，他们不懈地争取智力
以图尽早还乡。毫无着落的双腿
受刑般挣扎，像半面旗帜踉踉跄跄
撞色的燕子、老鹰、蜻蜓和金鱼，倒置
穹碧与大陆，将天际一隙变成两栖动物园
我站定的土地坚硬，霎时像铺开的围墙
似乎我们所在的谷底是另一个天空的深处
线，不曾放弃对受难者施法的搜救队
狠狠包缠我手指，我如竹的皮包骨
开始为自己向上攀爬，而向上就是向内
漩涡始终真实，那狂风将我抽筋拔骨
直至塑成对岸新生的、坚不可摧的真鸟
献给小林
呢子裙甩出枯叶晃曳的神姿，我们相约
修饰法桐象牙色的秃骨。小林，路线有些无稽
过黄标线数道减法，十秒生出青苔的信号灯
复兴中路，一架灰钢琴上，我们弹出康定斯基
你步伐不稳，欲仙。我糖栗子似的鞋面
登上洋房错落的木质脊椎，踩实晚秋应有的叹息
小林，漂亮楼翘脚的人儿们，像一只只用旧的萤火虫
你灰尘过敏的瓷小手，扶起高脚杯的寒腿
十九岁要预防搭讪，小林。铺好毛毯，米色炉
点明火，等着天台成为一块略红的炭。欢游
冶炼的甜言重亮，星雨打进桂枝的筛网
落地满脸的雀斑，提醒我：急需恢复少女才有的真诚
02
眼睛虫
眼睛虫
是夜视，浓酽的绿缚辱
你故事，西弗吉尼亚州
矿工家庭编造的光少女
克拉丽丝，我们调饥的口哨
妄想你，胸前玉兔，肤内羊脂
你只是一个部位的代号
评语张贴裂口，啄刺牛仔裤水面下
渐丰的滴血海兽。仿造噩梦，羊羔呼救
登临你黄金的肺叶结茧
我们，如同女寝毕业的克己律
恨不得你完美，追讨你整洁
钻进舒适胸衣，精斑的留言
只是?只是!健全的维纳斯
勇敢的手臂像斯嘉丽，青涩地举枪
想要集齐我们眼睛
质疑自己的目光调转枪口
对准杀手。砰——浴血的蝴蝶
冲出黑暗胆怯的初始
合奏哑谜
午后南迁，鸽子从白墙里飞出
几座悬崖临行，虬枝佝偻
点滴，泉眼继续囫囵。龟甲
自刎墟上，枯藤是书写的触角
你阻止锁骨起飞，袒露玉的肉
我经历满山的流徙。那时
江河分开，我们相爱
可以收获你么？趁你的假象还未凋零
呼噜指挥兴奋的晨昏，神经还是
走私拥抱的刺树。鹿加冕以崎岖的爱
我们就必须涉险。乌鸟换下你的眉目
你的耳垂就结出枣子。你的身世是马
我们是芳草穷追芳草
再等等，等我们推开门去，经过
秋海棠的火场。听屋檐那情痴饮下
句句冷雨，寒彻倾倒窈窕的霞
我会因俗务沉默，而你将执手于雾
说这光阴到底哪里可惜
钟于斯
逝水携去我们爱恋时的倒影
京都情笺合十为一只纸仙鹤
我们被傍晚的黄棠棣香气吵醒
你起身，双手抚过我温凉如雨丝的鼻息
为我的视野补充晴日方才落过的白雪
我的桔梗紫袍你已穿旧，我的
信马业已久远。这夜我不会索要
也不会逃跑。暮鼓晨钟被你私藏
每当我伸出手演奏你的指尖
身体就紧绷成一颗羞晕的莲雾
你爱枕着我的臂弯，设想自己
是我结出的野果。窗外竹海绵亘
绿浪追捕绿浪，风锦队在你
膝头失侣。我们依偎着听你讲
钟于斯是解药般的赌咒。千千遍
千千念，都为解我这千千结
记忆中曾有一日，夕阳是
被你罢免的罪臣，窘迫撤退于
你轮廓。山野结出满怀哀伤的雾
我一如既往地等你在尽头
你走向我，如一把刀收入鞘中
龙钟情歌
江声远了。我们在阁楼上，撑舟驶向垂暮
你枕于我，收紧自身如一把撕毁的纸扇
你是一只气馁的老鹌鹑，我知道
一场败阵，我日子里横祸的遗址
而今谨慎的晚节。我静静地抚摸你
像擦拭用旧的凶器。我们已不能
再行刺生活，挺胸的皮餐椅骨折后咿呀
为你，我已不再讨要任何凯旋
宁愿同你铩羽，关进一座小家。你给我
恩宠的蹂躏，娇纵的必要，患难的大方
你有我，洞悉的恻隐，寡断的迷藏
踏实的想象。我们曾一起步入世纪末的霞浆
行隘路，触暗礁，被蛇咬伤
我的青春为你复醉复醒，慌里慌张
你的末年因我古色古香，像模像样
爱人呐，当你老去，世界也零落了
那泡沫易碎的皮囊。爱的不等式
大于或小于，张嘴叫住了我，也叫住了你
干枯的素描能留住嶙峋的你吗？
或许你会把人间一遍遍地忘
忘记冰箱内的耄耋菜，高钙含量与白内障
或许我会带你重临美好的在场：相爱时
绿树填满了墙头，禁停线还不是未拆的信封
至于强调我们的日光，日光壮烈如花洒
爱人
你是缠绵的圆，捆套生活跌宕的
纵横，我最甘心受困的监牢。你是
案几上有自戕于酒杯的玫瑰的密室
昆虫般窈窕又危险。你在柳暗花明里
睡眠，不忘打扫我憧憬的你身体的奇观
我们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懒惰，只够
挂上性感的高音谱号，聆听你
向我递来花枝的阶梯，蜜糖春事的窠臼
我在弈棋或烹饪时想你，预知你是
万事唯一的诀窍，伤心的诗见你都要绕道
你拥有煮化我骨头的呵气，我至少拥有莫名其妙
你是天空放养的深蓝，也是我设下埋伏
万水千山的走马，我们有周旋的陷阱
你是我峡谷中唯一的住户，同时手持我
钥匙和汤匙的邻居。你是消瘦的炊烟
也是准时星斗和我的矮枕头。你是落地
成为青草的雨涟，也是江河交汇羸弱而冒失的怀抱
我们将在彼此身上重历一生。迟钝的告白
雀跃着，等待衔来你目光的游丝，兑换你
蓝花楹一样过剩、沉甸的害羞；兑换你
泛白的裙摆，成为手心的雨伞，能以我畸零的
余生去兑换你吗？我无法搬运任何一个词
来填满你。因你，是写就我造化的字典
03
问
问
撕下日历，时间好一把铡刀
我旋进柳堤的周岁，迷茫不安地蹀躞
足下走出一座拐弯抹角的园林
我已糊涂地度过成年，雪藏的二十二
像陷入湖心穴道的废舟
中央浮光鳞集，我低落得像履冰失败的折戟
在小满，唐突的飞鸟呼吸着绉纱
花楸端出一树祥云，丁香腾起雅紫的篝火
它们庆祝活着，庆祝巢群的香味未被使用
无数的道路捆住了广场，亦绑架了我
是谁把此刻的我们困锁在露珠抑郁的眼里
桥洞啊，水面前永远执手，不断的门
劝词
——赠方瑾
要躲，要躲就躲光阴的连环计
趁肉身不死，流连金银、风物和才调
看宵小，廉耻也忘，刑律也忘，处处告状
你我无人系生存学诸葛，在臭太阳
火的铜镜底，挨逼问，挨消磨，挨宽恕
似穷秋命悬一线的黄叶，风鬼神未卜的虚席
愚鲁的师姐妹，好点文章与学问
孟家屯面对面说学逗唱，守着万古的纸间愁
古籍里淘弄老知己，侃点明清社稷
我们可要，目光锐利，避燕尾般的暗箭
做山河南北，怀瑾握瑜的状元女
杀回马枪，捧月琴弹蝴蝶美背之奥秘
可莫自伤与自洽，就冷静些，机智些
敢为献血的枫，紧紧依偎、待春归的枫
临水照花的胭脂林，玄关淌出艳的牡丹江
美甲帖
必有蝴蝶暂留幽圃之法，爱美小伎俩
葱尖空落的色盘，等待安顿软糯极光
糖果质感、珠宝柜台与薰衣草生描
云母片烤灯，固定银河系的芭蕾舞
一双红酥作新扇轴，挽留了泪与雪痕
指尖扶琥珀，收纳心水的童趣丹青
捐弃了辛苦，就结葡萄紫、红鸦嘴
为自己衬花边。满手精雕的琼窗
像吞没风暴的金鳞与睥睨的杏核眼
从劳动中解放的女子，手背的画廊上
展览装裱的雨中湖。她修好雾面天庭
挥舞着美，经过蘼芜并没有折花
发小
少时在江苏，方圆内与你休戚与共
造物发放各自的神秘，季节似活络的蚕
一段白川，食翠敞的叶，结成捆的雪
大粒大粒的模样，为甜米饭招魂
忙你作业的我，饥困中码铅笔成高挑的城堡
年华解长发，垂下两道飘摇秋千索
我只得飞行求学，在风的法律里运转
外套盈满你的化妆美术和几何自拍法
我们是两颗面对挫折发毛的桃子
多泪的粉红色心脏，聚拢可爱的脾气
早婚为妻的小姊妹，祝福不畏葸的深爱
往后谁为我们扬善？又是谁替代我们
在莫扎特中入睡？在辽远的夜东北
月亮听筒再次接通窗的玻璃耳
我已获知，你腹中的胎儿有天使的身世
白玫瑰
怎么爱得惨败了？片片的累牍
似要诉说些什么。刚在灯下
明明也是牺牲过真意，白过了头的
象牙色的骨朵，如今却化身为
一间安置天真的病房。冷墙围拥
陈旧的枕芯香统治了整座居室
她走不出那脆弱、弥久的绽放之悔
一旦表现，一旦呐喊，就成了
节外生枝的哑女，素衣裸露了创伤
含苞的权杖成了雪的盈余。为了长大
我们把自己削足适履地，佩戴进花瓶
脚尖入水发出了投壶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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